宋西生活不太讲究，原先用树枝充当过发簪，无意中弄断了，嫌麻烦，长发一直披散着，自己浑不在意。
不知僧人哪天心血来潮，打磨了一支木簪送他，这簪子表面光滑，比他随手捡的枝条坚韧许多。
树妖爱不释手，往头上戴时，方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性：头发很久没打理，毛毛躁躁地打结，压根不方便束发。
他怯怯地放下手，听僧人轻声叹息，“小僧帮你。”
僧人用山泉水为枳树妖冲洗长发，阳光热烈，头发干得迅速，他再一遍遍轻轻地梳理，把它梳通顺。
宋西全程咬着牙关，被牵扯到头皮也一声不吭地不喊痛，大师在帮他，他不该过于挑剔。
不过后来，大师自行放慢动作，基本没有痛感。
耗费一个多时辰的功夫，长发梳理完毕，宋西本想自己束发，余光却瞥见大师拿起搁在一旁的木簪。
唔，实际上他自己也不会束头发，顶多胡乱一盘一绕……
大师手真巧。
树妖摸摸束好的发，看看大师光秃秃的脑袋，哎？大师从小光着头，怎么会这门手艺？
心念一转，人家毕竟是百姓敬仰的大师、佛祖亲信，自是本领高强与众不同，他一小妖怪，怎可与大师相提并论。
单纯憨厚的树妖没看懂僧人流露于脸上的窘状，反而对内心猜测深信不疑地点点头。
一根木簪让头发规规矩矩，宋西欢喜得很，偷偷溜去山涧旁，对着倒影左看右看，越看越满足。
所以连续多日，树妖走路蹦蹦跳跳，好心情溢于言表。
和走兽们玩闹翻滚中，头发总会散乱，僧人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替他束发，手法日渐娴熟。
每次宋西乖乖巧巧地盘腿坐在僧人面前，感受到木簪固定住发丝，心跳声一次比一次混乱。
僧人静修的时候，树妖几乎不会去深林嬉戏，就双手托腮，怀着敬仰之意凝视大师挺拔的背影。
他已记不清他们相识多少年，或许有十年之久，大师的背脊依旧挺直，僧袍粗布麻衣，肩膀宽阔可靠。
树妖一愣。
猛然间，他醍醐灌顶。
……
这日僧人离去，枳树妖并未当面同他道别。
宋西缩在本体里，不知所措地咬着手指。
由于寺庙事多繁忙，大师来悬崖边打坐清修不如往日频繁，相隔的天数越来越长，毫无规律可循。
但他知道，他一定会来。
大师没出现时，树妖满心期盼，时不时爬上隔壁榉树顶，眺望寺庙方向。
远远看见大师的身影，树妖便眉眼飞扬，欢天喜地地回到本体边等待大师的到来。
现在，他似乎想清楚了这是一种什么感情。
是喜欢。
因为喜欢，故而一想到那人的存在就会扬起嘴角，同他说话时话语永远轻快，遇到问题时相信对方可以解决。
坚定不移的信任和信赖，源于喜欢。无论阴天雨天晴天，只要想着当日那个人兴许会来，晨起睁开眼睛便满心愉悦，所见即是艳阳高照，从无阴云。
原来是喜欢啊。
枳树妖情窦初开，眼前浮现对方的面孔，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甜。
紧接着，他的心又跌落悬崖。
那是大师，是终有一日要回归西天的佛子，喜欢于他，不过是绊脚石。
宋西修仙至今，放在首位的从来都是期望飞升、照拂人界，减少凡人的痛苦血泪。
大师在做的，也正是这样一件事。
慧寂是天下人的佛，而非枳树妖的大师。
平日里照顾他，仅仅出于那句“我佛慈悲”，看他一介孤单小妖，天生怜悯之心而已。
与苍生百姓的前途命运相比，小情小爱实在微不足道。
他若凭一己私欲阻碍佛子修成大道，岂非恩将仇报，坑害众多无辜世人？
快快停止那痴心妄想！
……
决定做得容易，实践得困难。
假如说不喜欢便能不喜欢，世上哪有诸多痴男怨女。
僧人随师父远行讲学，要两三个月才回，趁着这段日子，宋西努力调整心态。
要牢记，对方是干净无瑕的佛子，他一山间小妖，绝不该变成大师的污点。
不可生贪念。
枳树妖失魂落魄，生怕给僧人添麻烦，只对桑葚树提起隐秘心事。
桑葚未开灵智，不会应答，当然也不会泄露他的秘密。
他一遍遍在心中强调，拯救苍生才是正事，切不可自私自利，绊于小小的情爱，再连累旁人。
大师归来，宋西按捺住真情实感，若无其事地同他交谈，听他讲述一路上的见闻。
真好啊，大师给那么多人带去了希望。真好。
树妖眉眼弯弯地笑着，然而这一年，枳树结出生平最酸最苦涩的果实。
那份喜欢被他小心翼翼地掩藏，宋西再也没正面靠近过僧人，唯独僧人背对他打坐时，他会蹑手蹑脚地蹲在投下的影子里。
看大师的影子包裹他的身影，就仿佛……他得到了心上人的拥抱。
生而无憾。
此生无憾矣。
深知如今已是大师历劫的第三世，再有几十年便功德圆满，重返佛国，那时他在人间，大师在西天，彼此遥不可及，连仰望对方一眼都很难做到。
剩下这几十年，一旦他顿悟成仙飞升上天，也许还能见上一面。
因此宋西修仙愈发勤恳，为了苍生也好，为了自己也罢，他殷切希望能够成仙。
愚钝的树妖虔诚地叩拜灵天神君，哪怕多少清楚这不过是徒劳无功，也要试上一试。
心中总是惦记着此事，以至于宋西一不留神说漏嘴：“大师苦修佛道，说不定那日修成真佛，我也修炼成仙的话，都在天上，还好走动走动。”
说完，他便懊恼地闭紧嘴巴，深深低下头，生怕对方听出不对。
却不料，大师短暂的沉默，开口道：“那你我皆好好努力。”
宋西心放回肚子里，好在这些年他多次提到想修仙，今日之言不算太突兀，未引起大师怀疑。
庆幸之余，又有些微末的失落。
可他马上把失落甩出脑海，大师一心向佛，激励他是对他好，他不应胡思乱想，辜负大师多年来的陪伴。
——虽然大师只是找个清净地方打坐，宋西把它看作陪伴纯属自我安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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